Akaneee

补档见嗷三,akaneee

塞壬【三】

三、肯定有做不到的事,不一定有做得到的事


宇宙历八零零年六月一日凌晨,一身血污的华尔特·冯·先寇布在战舰尤利西斯的舰桥上勉强维持住平衡,扶着指挥台缓缓站直,此刻弧形的舷窗外,吞没了星尘与瑞达二号的红色熔岩正嘶吼着远离视线。


就像是银河系被划开了一条口子,宇宙正在流血。


先寇布趴在窗上,眼皮一眨不眨地目视其消失。血红色的瑞达二号,沉陷在海市蜃楼般的烈焰与岩浆中,浅玫瑰色的雾气飘荡其上。火焰,玫瑰,鲜血,正好三种红色。


“我们逃掉了吗?” 林兹也扶着墙体站起。领航员顾不得额角撞出的青紫,跪在地上就开始伸手调试。


“也许仍会有一些时空震的余波。不过基本上,已经不会被卷入空间扭曲。” 他急促应答,终于在椅子上坐正。林兹松了口气,接着又去询问其他蔷薇骑士成员。在刚才玩命的奔逃中,所有人都被撞得东倒西歪。


舰桥的内壁那里有人在走动,先寇布略微侧过身。“杨提督的……” 他停下喘了口气,“嗯,他们……还好吧?”


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机械地点头。“冷冻舱是固定住的。”


先寇布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舌尖发苦,说不说都没什么意思。他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好容易才收束住心神,因为忽然想起来自己眼下是尤利西斯上军衔最高的人。


“都没问题吧?能动的话就坐过来,商量点事情。” 他环视了一圈。


有稀稀拉拉的移动声。尤里安靠着后墙坐在地板上,低垂着头,没有要动的意思。先寇布自己靠在主指挥台后面那个习惯的位置上,也低下头想了好半天才说,“刚才……刚才那个,那个什么东西,有什么想法?” 他选择先谈些次要的话题。


蔷薇骑士们大多脸色僵硬地摇头。事发突然,也没有留出思考的空隙,众人都有些惊魂甫定。若是时间稍晚一点,若是那个不明物体在他们登上尤利西斯之前就开始做空间跃出,恐怕他们也会同瑞达二号一样被卷入烈焰吧。在热浪弥散开来之时,蔷薇骑士们身处以最高限速奔逃的尤利西斯之上,众人都忽然从最深重的悲痛被抛入劫后余生的庆幸中;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好像都存着一个心思,似乎是杨提督在保护他们一样,似乎司令官的呼吸还在他们身边一样。


“地球教干的吧。” 林兹见没有人说话,只好硬着头皮凑了个数。“一了百了,同归于尽,是他们的风格。”


“下地狱的东西。” 尤里安低低发声。他仍然垂着头,头发上的血迹凝成了一块一块。


“那些家伙已经在地狱里。” 先寇布朝他侧身,“尤里安,刚刚你也看到了,瑞达二号上都成了什么样。那些死有余辜的人一个也活不下来。”


“其实我倒想把他们扔进核动力反应炉里。” 林兹温言补充,“但不知道哪种更难受一点?” 


先寇布想了一想。“还是现在这种更好。反应炉里死得太快了。”


尤里安没来由地突然从地上蹿起来。“说这些有用吗!有什么用!”  清脆的撞击声在安静的指挥室内响起,空气微微震荡。尤里安将手上带血的头盔砸向地面,“杨提督死了!他死了!杀光地球教的人也救不回来!” 少年胸口起伏,瞪视着窗外的无边黑暗。“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我还说我一定会保护他……”


先寇布微闭了一会儿眼睛。“我也没有。” 周围短暂的平静过后,先寇布听到低低的哭声。“对不起,先寇布中将……” 少年抬起脏兮兮的脸,“对不起,我不应该……”


“尤里安,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实在不行,拿瓶酒。” 先寇布侧过头,也看向窗外黑沉沉的星空。


***

当指挥室走空后,先寇布自己则在那个老位置上坐了很久。他想起前一阵杨在这里几乎不眠不休奋战了十几日,自己则无所事事,每天从脑后看着那丛熟悉的黑发。自己就坐在现在这个位置,而他就坐在现在自己看过去的那个位置。


原来记得这么多细节。先寇布有点想变出一个分身嘲讽自己了。他终于站起来,离开了指挥室。


简单冲洗过之后,先寇布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个空间太小、又太安静,哪里都不舒服。他呆不住,离开了房间,在走廊上没走几步,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直到他听到前面有脚步声踢踢哒哒。先寇布想着,不管是谁,有个人一起打发时间的话,倒也不算太坏。他跟了过去。


尤利西斯正在平稳的航行当中,各处舱室一片沉寂,走廊里倒是透亮,不过并无太多走动的身影。先寇布很快就看到了前面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本就如独角兽一般纤瘦,现在借着灯光看他的背影,更添几分单薄。他转进了医疗室。先寇布知道谁在那儿。


尤里安进去之后,灯光自动亮起,他并没有太多动作,就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先寇布倚在门口,用指节轻扣了两下开着的门,然后清了两下嗓子。尤里安侧过头,眼睛有些红,先寇布朝里面走了两步,“来看他?”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但是尤里安摇了下头。“我刚刚看到提督了。”


“唔……” 先寇布想,这很正常。


“提督他……他说……他说菲列特利加,不,我的意思是杨夫人……不会生我的气……” 尤里安闭上嘴,烦躁地狠狠摇头。


其实先寇布早就看得分明。无论这孩子的人生经历是同龄人的多少倍、资质又有多么超群,十八岁仍然意味着十八岁。“你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尤里安。” 


“可是……可是提督知道……” 少年似乎厌恶起自己来,“我不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代替他。谁又能代替他呢?” 尤里安压低嗓门,声音像是从胸口闷闷地迸出,“我只是……我只是想成为他啊……即使是……” 话到嘴边,他猛然惊觉,脖子一缩,也不敢看先寇布,飞快夺门而出。


高大的男人并没有随后就离开。他环抱双臂,笔直挺立在过于明亮的房间中,也不知多久之后才被推门的声音拉回思绪。凯斯帕·林兹站在门外,看到先寇布的时候并未太过惊讶,他站定敬了礼,然后解释自己因为睡不着、便打算来冷冻舱这里看一看。


先寇布没多说,点点头让开身。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林兹面有迟疑,显是有话要说,却又吞吞吐吐。


“中将,我不知道……是这样,我想,我刚才跟莱纳说了会儿话。我想,确实是莱纳在跟我说话,我不知道……他问我提督回来没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太累了。” 先寇布听着疲惫,“凯斯帕,早点去休息。”


林兹的目光越过先寇布的肩膀看向三具冷冻舱。“中将,莱纳他,他实在太年轻了……我本来才是队长,应该由我站在那里,应该由我陪杨提督去—— ”


“林兹上校,” 先寇布骤然打断,“作为队长的话,还轮不到你。该去的人是我,我才应该站在那里。”


两任蔷薇骑士连队长在白色冷光中沉默地对视。“早点休息。” 先寇布拍了拍林兹肩头,转身告辞。


他自己仍然毫无睡意,不想站在同一个地方,不想坐着更不想躺着。不知道游荡了多少圈之后,先寇布发现双腿自动把他带到了指挥室入口。又走回这里来了啊,先寇布无奈地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舰桥走。


有那么一瞬间,先寇布对自己的双眼和大脑失去了信任。不对。不可能。这个几无畏惧心的男人此时不敢往前一步。


坐在指挥座上的黑发男人却已经听到了响动,椅子转过来,他摘下头上的扁帽捏在手里。“嘿,我还在想,大家都去了哪里。” 杨威利说。


***

“那么,提督又去了哪里?” 回到自己的舱室后,先寇布小心锁上门。杨威利本就很自然地随他一起进屋,此刻也很自然地给自己找了张软面的舒服椅子,稳稳当当坐好。


“我记不得了。” 他的语气里有几分天真,或者几乎是刻意为之的天真,处处透着一种模仿的感觉。“但同时我又清楚的知道很多事。倒也不算太亏?”


“取决于是哪些事了。” 中将意识到自己一直紧靠门背的姿势太过别扭,便装作自然地走到柜子前翻找。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小小的储物柜里只几瓶酒几个杯子,一眼就可望尽。杨威利瞄了一眼,“先寇布中将是准备给我倒酒吗?” 听上去好像在给他出待客的主意。


先寇布伸向酒瓶的手忽然停顿。“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他故作轻松地扭头发问。 


“这个测试很糟糕,你不觉得吗?” 杨歪着头,扁帽在手指上转动着。先寇布注意到杨的技术变差了,帽子好几次掉在腿上。


他伸手拿了白兰地。“是吗?” 他继续故作轻松地回答,“有多糟糕?”


“如果我想证明我知道很多事,那太简单不过了。” 杨撇撇嘴,接过酒,终于放弃了转动扁帽。“比如说,当你坐在我身后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比如你想让我抓紧你的后背叫你的名字,叫你华尔特,特别大声的叫你华尔特。你看见我仰在椅子上睡觉的时候想揭开这顶帽子吻我。你有时候会用自己的手幻想是我在碰你。有时候会想帮我理一下衣服或者头发。你想脱掉我的裤子……”


“够了!不必了,不必了……”  褐发的男人勉强把自己手上的酒灌下去,呛了好几口,尴尬之余隐隐燃烧着怒气。杨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小下,只专注地看着他。


先寇布此时心中已完全明白,他不是杨威利,或者这荒唐的一幕只是来自自己脑内几个不安分神经元的异动。但先寇布也疑心,这荒唐剧场中的演员拿的是篡改过的剧本,他并不知道自己不是杨威利。


“我承认我有点不舒服。任谁也不愿意全身透明一样站在别人面前。” 先寇布迅速侧过身去倒酒,直到杨摁住他的手,他才意识到白兰地已经漫出来,沿着杯口流到矮柜上,又沿着柜子边缘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杨从旁边拿了纸巾递给先寇布。“别担心,我并不知道你此时此刻在想什么。那是魔法,我并没有魔法。”


“噢,原来如此!真是令人欣慰,这可好受多了。太谢谢了。” 先寇布再次一饮而尽。他没太理解杨在说什么,或者说无心去理解。此刻他将自己的目光盯牢在杨的身上,仿佛唯有这样他才能浇灭心中蒸腾的怒气。他想自己是有理由愤怒的,今夜本应属于安宁,今夜本应属于哀悼。自己狠狠封死的地方、永无机会破土而出的地方,他怎能就这样玩笑般的道出?如果是杨的话,那也就罢了……


而面前的这个杨还在认真的解释。“我所知道的只是曾经出现在你意识里的画面。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我说不清楚,似乎我本来就知道一样。”


太像了。这是活生生的杨威利,原型复刻,比真更真。先寇布此刻才意识到梦想成真令人惊惧。这是从未存在过的杨威利,是你最难以启齿的欲念以肉身凡胎的方式出现,你醒着做梦,已全无梦中的沉醉,只得在逃离与不想逃离间打转。


杨威利碰了碰他的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指尖,手肘,肩膀。都是一模一样,完完整整的复刻。下巴,脖子,还有锁骨。看不见了。“你帮你把领巾解开。” 先寇布有些突兀地说,“屋里变得有些热了,你不觉得吗?为什么不把领巾解开呢?”


不等杨回答,先寇布更加突兀地近身,不由分说伸向杨的脖子。杨忍不住咳了两声。先寇布动作稍停,说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恐惧。杨的领巾原来与上衣连在一起,根本无法称其为一个单独的配件。谁会做出这种东西来?他的目光往下,这才注意到衣服的扣子也只不过是装饰。简直像是一出恶作剧。


但又是一出事关禁忌的恶作剧。就像不能去做的事情令人愈发神往,脱不掉的衣服更多了一层魔力。先寇布的手从领口伸进去,最开始稍有用力,然后就以惊人的自制力打消了自己用力撕扯的念头。


他是活的,是活的人。在这层虚假下面是真实的细腻皮肤,皮肤下面有纤细的骨骼,凹凸的毛细血管,还能感觉到颈部动脉的跳动。先寇布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迎上去触碰他的耳朵。耳尖冰冰凉凉的,耳垂略微发热,可以察觉出细微的绒毛。


先寇布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投降,好像杨也知道这一点,并且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拉过去。什么理智,什么分析,什么恐惧,没了,烟消云散,一点也不管用。但这仍然无比诡异。他不是杨威利,他是我的想象,原本是一些无害的想象,原本是我以为只属于自己的隐秘疯狂意念。


***

尤利西斯上的时间安排模拟了二十四小时的昼夜更替,第二天当先寇布醒过来的时候,屋内已经升至白昼的亮度,而罕见的红光也从外壁舷窗透入,将整个房间染成了温暖的浅玫瑰色。先寇布抬起手挡了一下照到自己眼皮上的自然光,心中浮起不真实的感觉。他非常缓慢地侧过身,睁开眼。


杨威利还是像夜里那样安安稳稳坐在那把椅子上,此刻浅红光晕也照在他的头顶,他脸上很宁静,似乎一直很专注的看着睡梦中的先寇布。


“怎么已经中午了?” 先寇布看了眼墙上的数字钟,翻身坐起。他注意到昨天洗澡后换上的军装便服还安好地穿在自己身上。杨则换了一身跟自己差不多的衣服,有点大,似乎是自己的。椅子腿旁边扔着一套剪开的军装。


先寇布死盯住那道剪开的痕迹,杨注意到过后,立即开口解释。“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一套衣服。我想我应该把它脱下来。你不介意我先穿一下你的衣服吧?我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 


司令官的卧室在……先寇布几乎脱口而出,但不知道怎么,又不太想说。他注意看着面前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床,试探着问道,“你没有睡觉吗?”


杨笑着摇头,“你抱着我睡了一会儿。你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还一直抱怨我的衣服。我问你哪里有剪刀,你迷迷糊糊的,然后就睡着了。我就自己起来找了很久剪刀,然后又在你的柜子里找了一身衣服。”


先寇布心想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再提问了。“我喝多了。” 他捂着头,干巴巴地回答。


若是杨威利面对此情此景,他会说些什么?温和的玩笑还是有力的嘲讽?先寇布同时也意识到获得这个答案的可能性已经永远的消失了。或许本来也不存在。只有在他放纵自己的可笑幻想里,他才曾经扯开过杨的衣服,就在这个舱室,就在这张床上,而早上出门前,先寇布将自己的衣服裹在杨的身上。在现实中,他不过是在早晨的空虚里整理好自己,出门走到指挥室,看那个困意还未消逝的男人半眯着眼端起红茶,他挑起嘴角,“早上好,提督,相信我,一杯咖啡很管用。” 


“这种开足马力的饮料十分不适合我呀,” 杨晃着头,“像我这样品味不错的人,对于口感和精神气质方面的要求要远胜于实际效果。”


先寇布记得自己背靠着指挥桌,端起咖啡看着他浅笑,“我的口味可没有阁下挑剔。头脑还未清醒的时候是无暇顾及什么精神气质的……”


所有这些印记似乎都扭曲着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刚刚尤里安来敲门。” 杨忽然说,“我告诉他你在睡觉,让他们先等一等。我问尤里安有没有什么要紧事,他支支吾吾的,只是说派特里契夫准将和布鲁姆哈尔特中校一大早在餐厅里坐着。我有些不明白,就问他这两人去餐厅有什么稀奇,难道是犯了什么错、被姆莱上将下了禁足令吗?但是尤里安没有回答我,反而跑掉了……这孩子今天有些奇怪……”


先寇布早就跳起来。“尤里安看到你了?” 


“很奇怪,他还哭了。” 杨在椅子上盘起腿,手撑在椅背上,挡住从舷窗透进来的红光。“我本来想出去问他的,又怕你醒来找不到我。你看,我们现在出去怎么样?”


“等一等!” 先寇布略有些粗鲁地高声打断,他在不大的舱室里来来回回转圈,不时敲击自己的额头,“等一等……” 从昨天到今天,先寇布觉得自己的体力和智力都已耗尽,偏偏还有层出不穷的新问题。


杨似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需要换衣服吗?”


早晚也得面对吧,先寇布想着。“不了,我们这就出去。” 他顺手拾起外套。


***

也许所有人确实一开始就已经疯了。


尤利西斯上的这一天,充满了未可尽数的喧嚣,生者与死者在这个漂浮在广袤宇宙中的狭窄空间里,没有阻隔地相遇了。阴霾与沉默一扫而空的舰艇,让先寇布几乎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格格不入。他有意站在人群之外。


临近傍晚的时候,先寇布终于找到机会将尤里安和林兹拉进了一间小会议室。


“我确定,今早出现的布鲁姆哈尔特中校就是昨晚我见到的那个……” 林兹的目光闪烁不定,“在中将和提督来餐厅前,他显得很着急,一直在问提督回来没有,说万一提督走丢了怎么办。”


先寇布打算开门见山。“而我确定我们眼下看到的只是脑中幻象,或者无数幻象的叠加成型。”


“中将,” 尤里安似乎不同意,“我不知道出现幻觉是什么样。但是,他们实实在在的就在那里……这一点所有人都可以作证。总不至于所有人都产生了一样的幻觉吧?”


先寇布显然已经思考过了。“脑电波里的东西怎么成为了实体,当然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但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提督不是这样的。我想你们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


 林兹抱着手臂,皱着眉,似乎在思考。尤里安也皱着眉,“先寇布中将,提督身上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现在有些迷迷糊糊的,说话有时候显得奇怪,但考虑到……也没什么太奇怪的?也许,我是说也许,提督不是一下子回来,而是慢慢的、慢慢的回来……”


“尤里安,” 先寇布耐住性子,“愿望当然是好的。但是我们想要什么、跟事实本身是什么,这是两码事。”


“可事实本身又是什么呢?” 尤里安不服气。先寇布当然也答不上来。


林兹揉了揉额头,“舰上有些什么设备?请提督去医务官那里做个全身透视检查怎么样?” 他的提议并无不合理之处,但此时先寇布和尤里安却都显得有些畏缩了。“噢,” 林兹明白过来,“的确不好开口。”


“我先想想吧。” 先寇布叹口气,“如果能想到一个什么理由的话……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一直在舰上吗?还是会跟我们一起回去?如果到了伊谢尔伦的话,事情也许会好办一些。”


尤里安和林兹都表示同意。


“我已经把提督的房间收拾出来了。” 尤里安又说,“中将,今晚您可以安静地好好想一想。”


 先寇布默然点头,忽然心里有股说不清楚的滋味。他摇了摇头想要扫清这股莫名的情绪,视线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另外,无论提督他是……是什么……” 林兹慢慢开口,“他们都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下午我已经让人检查了舰内各处,没有发现任何破损,也没有任何接驳的迹象,总不至于,真的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鬼神显灵把?我可从来不信这档子事。但又实在毫无头绪……”


***

当夜先寇布躺在自己床上,睁着眼睛出神地凝视暗红夜空,他原以为又将度过失眠的一晚,但最终他还是在某个时刻睡着了。当尤利西斯进入返航的第二个白天时,先寇布准时醒来,意识到杨威利坐在屋内的椅子上,凝神注视自己。


“这么早吗,提督?” 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甚至没有起身,仍保持躺直的姿态,缓缓说。


杨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你是不是在想,杨威利是不会这样早的?”


先寇布喉结一抖,终于起身坐直,手肘撑在膝盖上,低垂的目光盯住微微反射出红光的地面。“提督,请……请不要跟我聊这个……”


“你不敢看我,对吗?” 杨威利站起来,站到他面前。先寇布的目光沿着他的腿部依次往上,直到仰起脸看进他黑色的眼睛。“我一直都记得你,先寇布中将,我知道我非常信任你,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怎么了?”


先寇布只觉一阵翻江倒海。“别胡思乱想了。” 他扭过头笑,“提督,您不是好好的吗?”


“可是我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杨摇摇头,不无落寞地说,接着就离开了先寇布的房间。


这一天先寇布没有去指挥室,也没去餐厅,反正也吃不下。他独自在健身舱里呆了好半天,洗完澡出来后仍觉得燥热难当,一股股热浪似乎在舰艇里四处奔流。林兹叫人去检查空气循环系统,搞了半天也没弄清楚出了什么问题。而在舷窗外,波浪般的红光也铺散开来,尤利西斯像在血雾当中航行。


“派出探测器检测这片星域了吗?” 先寇布像是终于想起了职责,一边安排一边与林兹一起往指挥室走。


林兹点头。“应该是从瑞达二号事发星域扩散开来的。我们收集了一些样本,但这次随员里没有技术人员,需要等回伊谢尔伦之后再作分析。” 先寇布又想了想,“温度跟空间异动有关吗?”


“可能有。不过,” 林兹皱眉,“我猜测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恒星。”


“恒星?” 先寇布不由停下半步,难掩惊讶。


“回廊附近确实多有变光星,但目前的数据显示,恒星活动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异常。亚尔斯提似乎进入了一轮亢奋的活跃期,自身引力有所改变,于是轨道也出现了变化,而回廊星区的红巨星也因此被迫变向,甚至……”


“甚至什么?”


“领航人员计算了红巨星的轨道和偏角,瑞达二号那里发生的空间跃出应该是另一处关键原因。唔,据他们说,那是一颗小型行星的质量……”


先寇布这下完全收住脚步。“从天而降了一颗行星?” 他苦笑着摇头,“而我们刚刚从那里跑出来?”


林兹却面有忧色。“中将,我们当时就在那里,看得很明白,这并不是从天而降。长官前两天提出过这问题,现在我想,地球教根本不可能有如此技术。事实上,这个场面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你是说……” 先寇布梗了一下,“要塞……对要塞?” 他脸上的嘲讽更深,“帝国军本来就在那个地方设伏吗?” 不过说完他又立刻摇头,“成本是否太过高昂了?除非他们还有别的目的。”


“当然只是个人的猜测,现在什么都很难说。” 林兹微笑着,“不过……不管怎么说……提督会想出答案来的吧?他刚刚才让尤里安中尉调出了舱外摄像头的资料……”


“他人在哪里?” 先寇布喊了出来。


林兹不解地指向指挥室。


先寇布大步迈入的时候,指挥台上仍然浮动着那日瑞达二号附近星域发生的奇景。画面被浓浓的红雾盖住,算不上特别清晰,空间扭曲带来的阻隔也使得录像多处黑屏。“就这里。” 先寇布听见杨的声音传来。


黑发的青年凑近一点,双手放大了某一处亮度更高的角落。画面中可以勉强识别出某种油乎乎的东西。“是岩浆吧?” 尤里安说。


杨扁了下嘴,似乎不太确定。“我感觉,从移动的方式看,更像是类似胶质的材料。加热快,柔软,韧度高,关键是,方向和幅度比岩浆可控。但这……” “怎么了?” “我不懂。” 他忽然笑起来,摇摇头,“若是想象成包裹住一整颗行星的红色胶质海洋,则实在闻所未闻,匪夷所思。啊,这种事情,还是留给科学家去思考吧,人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就可以了。”


这时他看到了进来的先寇布,脸色微变,闭上嘴不再继续。


尤里安很快注意到了异样。他敬了礼,寒暄了两句,不久就借故出去。


先寇布站在舰桥看着外面的红色。“我难道又说错了什么?” 杨看向他,勉强笑笑。


“只是太过相像了。” 先寇布攥紧拳头又松开,“提督,今早你询问我关于你自己的情况,我现在想想,反而觉得,其实我倒是应该问你。”


“如果我知道的话。” 杨的脸色微微变白。


“是在尤利西斯逃离瑞达二号的时候吗?那时候一片混乱,又是空间扭曲,又是火焰热浪,如果趁乱登上舰艇,也不算很难吧?” 先寇布看着浅玫瑰色的光晕闪烁着加深,像是指尖刺出的一点血。


杨苍白的脸也映在这片血红光晕中。“我……不太懂。”


先寇布干涩地发笑,“你到底是谁?你对我、对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杨半张着嘴,好半天才回答,“我是,杨——”


“到现在还这么说吗?” 弥漫的红色印在先寇布眼中,“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他迫近几步,“来,跟我来,我带你看!” 他伸手扣住黑发青年的手腕,拉着他起身,背后是淹没了指挥室的红光;他拉着他从舰桥跑出去,奔过灯光有些迷离的舰内通道。路过的蔷薇骑士疑惑地呆立一旁,但先寇布顾不得这些了,他胸中搅动着一股情绪,根本无法平息下来。


杨跟上了他的脚步,一言不发,呼吸平稳,体温也未见升高。


医疗室里面透出过于明亮的光,先寇布松开他的手,站在门口狠狠喘气。他看了眼脸色毫无异样的杨,又是一阵苦笑。


“进来吧。” 


那个年龄定格在三十三岁的黑发青年躺在里面,安静地闭着眼睛;这几天舱内的医疗官已经整理过了,他现在穿着干净而整洁的衣服,身上也没有半丝血迹,毕竟他也不会再流血了。此刻同样的一张脸出现在冰冻舱上方,如同镜子内外,睁开的眼睛注视着闭上的眼睛。


先寇布只觉得头痛得快炸开。刚才他不过是临时起意,完全没料到这幅画面竟是如此……令人不敢看……又不想破坏。


“我懂了。” 杨抬起苍白的脸,“杨威利已经死了,所以我不是他。”


先寇布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点了下头。


“可是……可是我又是谁呢?” 杨垂下头,声音变得很低。先寇布心里发堵,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上前一点,把手覆上冰冻舱的玻璃。


身后的杨似乎还在低声说话。“不重要了……是吗?很抱歉,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出现在了这里……华尔特,我只是知道,我想回家。我只是知道这个,但我没想到……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先寇布耳内热血奔涌,他静悄悄地僵直站立,倾听着屋内缓慢流动的空气。慢慢地,他忽然意识到屋内已经没有人说话,太过安静了。“杨?” 先寇布转过头。


房间里的白光过于明亮,地面上只他一个人的影子。


脑中一片乱响,先寇布冲了出去。


通道里的灯光一闪一闪,他有些不辨方向。舱外,红色的光雾沉下来,透进连片赭色暗影。先寇布穿过指挥室和司令官卧室,最后在外舱入口遇到了检修人员。


“杨提督吗?刚刚往真空舱那里去了。我们叫他了,但是他不理我们。”


“为什么不拦下他?!” 先寇布的目光像要杀人。


但是此刻恐怕没有发怒的时间。他迅速在旁边的装备室里换上了宇航服,边走边戴上头盔;他飞奔过外舱通道,一拳砸上真空舱的密封门。在这处缓冲地带关好内侧门后,先寇布输入了外侧的舱门密码。


暗红的宇宙摊开在眼前。他贴着舱门将身体移出去,等脚底吸附在了尤利西斯外壁上,他又慢慢把手挪出来,掌心也立刻贴紧外壁。就这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先寇布爬到了尤利西斯顶部。


他觉得杨好像就在这里。先寇布将手抬起,站直,摇摇晃晃地顺着舱顶往前走。他好像看到了,就在那里,在尤利西斯的主炮上,那里坐着个人,穿着深绿的军装,领口是白色的,正看着自己。


“杨?” 先寇布差点摔下去,不过还好他放下了双手勉强稳住。


重新掌握平衡之后,先寇布继续站起来,尽量迅速地朝主炮的位置移动。身边的暗红光雾之外,依稀还有从遥远的地方赶到的银色星光。


宇宙空间里空空荡荡,除了宇航服里他自己的呼吸声。


“杨!” 他喊出声,四下张望。这声音当然也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先寇布终于蹲下身,无力地趴跪在尤利西斯顶端,以确保自己不会摔进四周广袤的静寂中。他低垂着头,面前是平滑的主炮外壁,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时间并未停滞太久。先寇布忽然笑了,即使这笑声对于宇宙同样毫无意义。他站起来,开始稳稳往回走。通讯频道里太过吵闹,他这时才有所知觉,于是就伸手关掉了。


回家。先寇布想起杨说过要回家。此时的尤利西斯正在平稳的归途中,伊谢尔伦就要到了。


tbc.




本章总结可能是这样

老先:这个杨ooc了我内心是拒绝的

老先:我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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