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aneee

补档见嗷三,akaneee

塞壬【十三】

十三、 哪一种红色


早上六点,尤利西斯上的各处灯光开始逐渐变亮,宣告新一天工作周期的开始。莱纳·布鲁姆哈尔特整理好着装,穿过尚且寂无人声的走廊,敲开了先寇布的舱门。


七点十分左右,按照预定路径,尤利西斯开始并入塞壬轨道,一艘小型科考船紧随其后,星际尘埃带外围则密布着帝国军巡航舰,锁链般环绕着这颗不大的星体。大概半小时后,尤利西斯与科考船开始下降,即将没入塞壬的红色大气层。


“可以了。” 公共通讯系统里传出波布兰的声音,“降到云层下方,人体的反应会更加明显。”


尤里安知道他说得对。红色云层已经开始打转,并且渐变出了一个个气孔,就像在邀请他们进去一样。但这一次跟上一次开着斯巴达尼恩自行前来并不一样,尤里安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波布兰中校,您也要小心。”


两架斯巴达尼恩从主舰起飞,穿越气层后,他们贴向低空,释放了数十个探测器后火速抬升,不敢有片刻耽搁。


尤利西斯在高空匀速同步运行,两架战斗机花费了一些时间抵达,不过总的来说没有出什么差错。目前来看,计划进行得一切顺利,虽然这也只是序幕而已。 


又过了大概三个小时,探测器传回的塞壬地表地形图已经差不多成形,而就如之前根据远程照片所猜测的那样,除去覆盖了大部分地表的红色胶质海洋,塞壬表层确实零星分布着一些陆地。从成像看,这些小块陆地呈现深深浅浅的黄褐或者橙色,就像是海边的沙滩一样。


“登陆舱正在准备。” 是科考船上一位行星学家的声音。先寇布试图回忆他的名字和容貌来转移注意力。好像叫什么斯坦尼斯拉夫,脸圆圆的,戴着一副小眼镜,头有些秃。此时在科考船上的还有他的两位助手,好像一个叫史蒂文、一个叫安德烈,剩下还有一些技术人员。先寇布想不起那里有多少人,而且越数越心烦,完全没有达到转移注意力的预期目的。


但是他知道登陆舱里还有他悄悄塞进去的布鲁姆哈尔特与派特里契夫。两位军官前一晚来找过他,请他帮这个忙。先寇布认为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要是让这两人再次看着杨孤身犯险,想必他们此生都不会安心。况且,如果杨可以平安着陆,他们无疑同样可以。杨大概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去,不过这也好办,不告诉他就是了。如此部下,果真令人头疼——杨也大概会如此说。


就在先寇布转这些念头的时候,尤里安开始让主舰在气层空间中紧跟科考船的定位。他们最后悬浮在塞壬赤道上空,垂直高度约500米,并且还在缓慢下降。“那里有一片山丘,” 先寇布眼尖,立刻指向画面中的某一处,“大概是准备在那里放出登陆舱。”


果真如此。科考船不久就开始减速,向山顶平滑俯冲,在即将贴近平地的地方,下侧舱门开启,圆盘状的登陆舱伸出缓冲板,跌跌撞撞好长一段距离后,终于把固定杆插进了地面。


“呼——” 先寇布长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对一旁的尤里安和菲列特利加说,“杨提督大概已经从椅子上摔下来滚了好几圈了。”


这幅画面不难想象,大家也都零星地笑了几声。


而真实的画面过了十几分钟才出现。杨当然没有在地上滚个好几圈,他穿着重力鞋从舱门那里稳稳迈出,再稳稳踏上了塞壬的地表。他甚至还小幅度地蹬了好几下,似乎在试探地表的硬度。山丘很低矮,杨沿着斜坡半滑半走,应该是朝着海岸的方向。


“杨提督,” 通讯系统里沉稳的男声在一片屏息凝神的尤利西斯舰桥上响起,“您能不能描述一下土壤的质地?以及,现在您应该把取样测量仪放进去了。” 


“啊对不起,” 杨很快回答,“我差点忘了。这块地方踩上去就跟海边的沙子没两样……啊,但是看上去要细一些。” 他蹲下去,隔着手套抓了一把,“感觉不出来,我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已经滑到了底部,从画面上可以看到他抖抖索索地从腰间的工具袋里掏出一支笔状的白色仪器,然后又抖抖索索地插进了沙丘中。


对话中,斯坦尼斯拉夫又问了几个问题,杨也一一作答。塞壬上一片宁静,红浪扑向岸边,又缓缓远去,周而复始,如同潮汐。杨又将身上几个仪器安放在了指定地点。


科学家要求他对海浪进行取样的时候却不太顺利。红色胶状物冲上岸边时颜色会渐渐变淡,还没等盛入容器,就瞬间消失殆尽。


“还记得波布兰中校的飞机支架吗?” 菲列特利加沉声指出,“我们检测过那上面的物质,不仅迅速挥发,也看不到内部结构。”


“这不是办法。” 杨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急躁,他已经试过好几次,均以失败告终,“你们的仪器不能直接传回检测结果吗?一定要取样?”


科考船那边沉默一阵。“恐怕不行,杨提督,成分太稀薄了。” 


红色的大海一望无际,浓稠的浪在远方涌动。杨在海岸边站了一会儿,浅红波涛在重力鞋底下缓缓上升又退去,海滩上一丝痕迹也无。他朝里面迈了一小步,海浪漫上包裹着宇航服的小腿,又冲刷着退去。


“等我一会儿。” 杨淡淡回答。先寇布若有所感,猛地从座位上跃起。


画面中,杨抬起手,解开宇航服的颈部拉扣,然后摘下了头盔。


***

杨站在岸边,手里抱着头盔,凝神望向深红大海。无边无际的洋面深处,可以毫不费力地辨认出熔岩般的滚动。塞壬上的世界变得格外清晰,视线没有遇到任何遮挡,海洋与陆地都像凝固在透明的水晶中。这里也安静得出奇,大海悄无声息地一遍又一遍滚动。


过了一会儿,杨明白过来。因为星体上没有空气,所以没有气体的阻隔,也没有任何声波在传递。但他抬头看了眼包裹星体的光雾,又决心否定自己。这里拥有的或许是人类未曾接触过的空气。另一种空气罢了。


他的心境此刻也跟这个寂静无声的世界一样,安宁得出奇,甚至感受到了某种甜美的澄净。他大概一动不动站了很久,耳边的对讲机似乎都在颤动。他明白里面一定有人在讲话,但是他听不到。


杨把耳机也摘下来,同头盔一起放在岸边干燥的沙地上,接着又一点点拉开身上的宇航服,从这笨重的衣服里退了出来。最后他把重力鞋也脱掉了。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即使踏上洋面,也不会踩到沙地里去。杨带着几分好奇,看着自己踩在水面上往大洋深处走。大洋托起了他,沉重的身体没有往下掉。还真是有趣,杨想起童年时在商船上的时光,他抱着一本书坐在小小的舷窗旁,不无担忧地看着漆黑的宇宙从四面八方涌来,星光黯淡,空空荡荡;他曾害怕过小小的商船会掉下去,大人们嘲笑并原谅了这可笑的想法,杨自己也已经忘记这担忧很久了。算起来,他漂浮在宇宙中的时间已经远远多于呆在陆地上的时间。宇宙很稳固,撑得起千亿星辰,更撑得起无数人的往来。


几乎没有花什么力气,也几乎没有花什么时间,杨就发现自己走到了海洋中央,转过头去已经看不到黄褐色的海岸。只剩无边无际的红色,表层透着波光,底下则像是液体金属般颤动。杨摸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狠下心弯下腰把手伸了进去。他原本猜测会是果冻或者胶水那样的触感,但他猜错了,什么感觉也没有。眼前真真切切的大洋却像是没有实体,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幻影。


杨从腰间的工具包里取出成分探测仪,打开了脉冲信号,然后抓着仪器再次将手伸了进去。仪器的红灯在红色胶质里一闪一闪跳动,杨希望,科考船能收集到更详尽的信息。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杨收回手,把仪器放回采样袋里。


但是他蹲在海面中央,半天没有起身。就在他刚刚拿着探测仪探手进去的地方,出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仪器,它嵌在半透明的红色胶质里,让人不禁想起琥珀中的动物尸体。呆了一会儿,杨又在心里给自己打打气,再次心一横把手伸下去,伸向这支刚刚出生的仪器。


这一次却是满满的实感。他抓到了那东西,并且拿了上来。杨另一只手里平摊着原件,而这复制品与它别无二致。但只是表面上而已。杨立刻试图调试,不出所料,这新东西毫无反应。


正当他准备把这件仿造的无用仪器也装进采样袋里带回去时,心中却忽然产生了一项新计划。他在工具包里摸到了电子脉冲发射器,原本是为在紧急情况下定位配备的。


他开始搜寻先前放置的无人探测器,并朝着各个不同方向都发射了信号,最后,他也没有迟疑,电子脉冲对准洋面之下那深不见底的红色进行了信号发送。


静静等了一会儿。仪器开始在手中颤动,杨听不见它的声音,但他知道,这是因为接收到了无比强烈的反馈。脉冲节点与刚刚发射的分毫不差。那么,塞壬复述了他刚刚说过的话。杨手上有些抖,慢慢关闭仪器收回包里,心中倒有几分兴奋,这几乎像是造物主一般的感受了。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天空变得更明亮了些,几乎有些刺眼,杨抬起头的时候不由自主举起小臂挡在眼睛前面。海天相接的部分呈现出橘红色,杨注意到那里有一个泛白的光点在扩大。他想起来这应该是亚尔斯提,回廊星域唯一的太阳。他又转向另一侧,另一个光点也在膨胀;那里应该是回廊里衰老的红巨星。这时候整个洋面深红至发紫,世界笼罩在这片温度渐渐升高的光雾中。


虽然觉得是时候返回登陆舱了,但杨还是忍不住往光热更深的地方走。在洋面上,人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走路很轻捷。


他看到拉普和杰西卡的时候不由得喊出声,但是他们与他相隔太远。比克古元帅倒是站得不算远,但是老人回转身的时候杨却不顾一切跑开了。他感觉羞愧难当。


——等等!别上当,他们都是你的脑中幻象!


杨强行让自己停下来,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跑到了哪里,反正在大洋中的任何地方,看起来都是一样。整个天空已变成橘红色了,托起一个遥远的太阳,浅玫瑰色的光雾下,而洋面接近血黑色,隐隐似在燃烧。


跟在高尼夫和费雪身后走过来的却是先寇布。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并不知道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杨仍就站在那里等待着,而且似乎等了很久,在弥漫的玫瑰色当中,他感觉到有一只手递给他,感觉到了第一次接触。这种触感然后慢慢出现在了嘴唇上,脸颊上,而且甚至自行扩张,直至他的全身都开始微微颤抖。但先寇布仍只是站在他对面,他们之间隔着炽热的沉默。


但是毫无疑问,他们正在发现对方,并且频繁地交换彼此的发现。杨仍然听不见先寇布在说什么,但是他却感觉到了他的声音。是的,就是感觉本身,他并不是听到的,那声音就在他头脑中出现。在这片永恒寂静的洋面上,杨第一次听到了一颗心砰砰跳动的声音,仿佛那也是他自己的心跳。同时他也感到胸腔里无边无际的窒息,他几乎想流泪,仿佛就能结束这猛然间到来的撕扯。大洋好像在放电,一切也都很刺眼,远方的光束收紧在瞳孔中,世界光芒四射,在登峰造极的痛苦和欣快中落入一片清澈的纯白。


他没有低头,所以没有看见自己和先寇布正站在燃烧的火球上方。一颗膨胀的太阳正向四方伸展,洋面深红近墨。


突然到来的布鲁姆哈尔特将他推开,杨差点摔倒。年轻的蔷薇骑士大张着嘴,似乎在喊提督。恍惚间,杨再次四下张望,却没有看到刚刚遇见的人。远处有战斗机正在靠近,而安静的塞壬在惨白太阳底下闪耀着浅玫瑰色的微光。


***

先寇布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睁开双眼,突然一个打挺坐起来。他拉开贴墙的衣柜,从最下一层里扯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洗衣袋。袋子被翻过来,东西抖落一地。先寇布蹲下去,在里面翻检一阵。


有一套从领口沿着侧线剪开的军装,接口处严丝合缝,根本无法穿脱。


先寇布凝神看了一阵,走回桌前拿起电子屏对着这套军装拍了照片,然后他把它从地上卷起来,飞快冲向外面。


杨威利和其他人还在舰桥上。从塞壬上回来后,他做了好几次身体检查,而且每天都在跟进新的检测结果。这番努力也没有白费,旅途取得的成效非常大,至少,按照首席行星学家斯坦尼斯拉夫的说法,“我们基本可以确认,塞壬是拥有高等智能的生命体。” ——先寇布听他长篇大论,觉得有些无聊。这事明摆着,那颗星星能对人的行动做出反应,毫无疑问它是活的。当然,究竟怎么个活法,先寇布没想那么多,也懒得想。但杨威利觉得他打哈欠的动作太明显,便提醒他、或者说命令他回舱室休息。


非常隐蔽地打着哈欠的波布兰看见先寇布再次进来,稍微提振了一点精神。“啊哈!” 他将手上的咖啡杯转了一圈,“先寇布中将看上去似乎已经吻过塞壬了。” 


“我可不像你那样毫无标准。” 先寇布随口回着,然后把手上的东西扔到了指挥台上。杨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伸手摊开了那件破损的军装。先寇布等了一会儿,但是杨没说什么,只是把这个东西摆在了众人眼前,并简单解释了缘由。


“这个现象我也在高尼夫身上看到过。” 波布兰抢先发言,“提督在塞壬看到的那个不能使用的探测仪,应该也是同样道理。但是这能说明呢?先寇布中将,我们早就知道塞壬很擅长模仿……”


“根据什么模仿?” 先寇布打断,他从电子屏里调出刚刚拍的照片,同衣服并排摆在一起,“这两个东西,你们说,哪个算得上真正的衣服?哪个可以正常使用?”


“当然是都不……” 菲列特利加猛然住嘴,似乎想到了答案。


这时候斯坦尼斯拉夫已经站了起来。“非常有启发,中将先生,非常有启发……以图像而非文字的形式!塞壬能释读的,正是我们脑中的图像!” 先寇布朝他略一颔首。


这与梦境的作用机制类似。斯坦尼斯拉夫进一步解释道。神经系统和大脑中的蛋白体构成了感知过程的基础,我们的记忆正是一帧一帧存储在蛋白体中的成像;当我们入睡时,大脑皮层活动减弱,合乎逻辑的思维行为被胡乱组接的画面取代。在梦境中,我们似乎看到了日常所见的人与事,但他们却是以跟日常所见完全不同的形式呈现出来;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们的大脑部分忘记了画面本身的含义。当塞壬以某种方式探穿我们的时候,它也拿到了这一张张照片底版,或者一张张设计图纸,它按着这些图纸再造了我们的记忆——只不过,在这些图纸当中,却并没有包含一份说明书。


助手安德烈这时调出一份透析图,“据我们拿到的初步数据,塞壬的成分里含有蛋白体和酶。也就是说,它的确拥有同形感知的能力。”


杨这时候在座位上稍微动了动,疑惑地插了句嘴,“对不起我打断一下……但是你们刚才的报告里说,对于塞壬的具体结构,仍无法有确切答案。”


“因为这可能是伪装。” 斯坦尼斯拉夫马上回答,“是的,我们的确看到了蛋白分子,细胞,酶……看到了所有那些我们熟悉的原子结构。但这一切完全有可能是塞壬根据已有原子结构的复现和重构。” 注意到大家的目光,他停下来想了想,“简单点说吧,塞壬的基本构成应该会比原子小得多……按目前科学界的假设,一般称之为中微子。当然了,叫什么名字其实无所谓,我的意思是,如果它不是比原子精度更高的物质,便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形成这样一体化的构成物。这样高精度的构成物并不是简单的复制品,而是对记忆进行的物质性投射,它以我们的记忆为原料,然后进行物质化的完形。”


杨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不敢说完全听懂了,斯坦尼斯拉夫先生,但大概理解了您的意思。那么,我想问一个也许藏在每个人心里的问题:塞壬为什么会选择我们的记忆?我们头脑里那些鸡毛蒜皮怎么就会吸引——像您说的,像塞壬这样一个,‘高等智慧生命体’的注意?它就对我们这么感兴趣?它到底想做什么?”


行星学家沉吟半晌,也有些困惑地笑了。“这也是我的猜测……我想,它并不感兴趣。”


“那这东西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吗?” 波布兰冷笑。


“我想它也没什么幽默感。或者说,在选择进化之路时,它早已放弃了理解幽默感的可能。”  斯坦尼斯拉夫谨慎地回答,“塞壬表层的胶质大洋是意识的集合体,它能对我们的大脑皮层活动、还有我们发出的武器、射线等等作出回应,可以说,拥有罕见的物质化聚合能力。但是更罕见的是,它也许根本就没有固定的物质形态,也不体现出物质生命的活动,比如说,没有新陈代谢,也没有生存、死亡和繁衍的问题。至少目前来看,没有发现。我只好大胆猜测,它是以纯粹意识的方式存在的。在进化之路的某一刻,塞壬上的一个、或者一群原初生命,它或者它们通过某种方式放弃了身体,然后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片没有形体的意识之海。”


先寇布喝了点水润了下干涩的喉咙,想象踩上一堆脑细胞这种画面让他觉得有些不快。“这又说明什么?”


“说明那些对我们来说也许是惊心动魄的前尘往事,塞壬不过是在例行公事一样咀嚼。” 斯坦尼斯拉夫抬高一点声音,“它并非对我们或者对我们的记忆感兴趣,作为敏感的意识体,它只是感应到了我们大脑皮层的反应过程,它尤其强烈地感应到了那些冲击力强的部分,也就是说,它撞见了我们的绝望、痛苦、悔恨、希望、狂喜……不是塞壬去找它们,而是它们以不可抗拒的强烈扑向了塞壬。只不过,对塞壬而言,那些只是最活跃的大脑活动,最清晰的蛋白结构。仅此而已。”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杨伸向红茶杯的手略有些抖。“这很危险。” 他低着头,也没有再说下去。


“但您知道最危险的是什么吗?” 斯坦尼斯拉夫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杨情绪的波动,科学家身上正完全被某种激情占据着,他探向显示屏点了点,空中出现两组分子式。“不,我不是要做科普讲座,而只是想用这个告诉各位一件事。这是脉冲探测装置传回的两组蛋白分子结构图,杨提督当时发射信号的时候收到了塞壬的反馈,我们分析塞壬是以与杨提督大脑皮层活动同构的方式进行了回答……有趣的就在这里,在塞壬传回的信号里,实际上有一类根本不同于杨提督的脑电波活动……我们可以肯定,这是来自另一人的意识。”


杨似乎更加不安。“这个……有趣在哪里?” 他先前苍白的脸色现在有些泛红。先寇布注意地瞅着他。


“那我直接跳到结论吧……塞壬无法辨认个体的不同。” 斯坦尼斯拉夫收起分子图,杨小声松了口气,只不过科学家没有注意到,“就像我刚才说的,塞壬是一个意识体,然而我们不是,除了意识之外,我们还靠各自的物质存在区分个体,不同的长相、身材、等等。相反,我们各自的想法对于彼此来说倒不是透明的。我们的意识彼此关联、但相互之间有明确的个体区分。塞壬却没有类似的概念,它是以意识集合体的方式存在的,个体概念在它的感知边界之外,所以说,一个人强烈的爱与另一个人强烈的爱对它而言,并无不同。再简单一点说吧:它能看透我们,却对我们一无所知。”


菲列特利加的脸色也变了。“那么……那么之前……它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带来什么后果?” 她显得几乎愤怒。


斯坦尼斯拉夫显然感受到了她的情绪。“是的,女士,宇宙浩渺无垠,人类又哪里来的自信永远可以理解和被理解呢?我们的记忆对它来说只不过是一种蛋白结构。那里没有语言,没有情感,对某个人的回忆只是一种图像,也许幻影恰好还是一种恰当的称呼。美丽的女士,您说的相当正确,是的,塞壬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完全不清楚记忆里的死灰复燃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又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也在缓和自己的情绪,“它很无辜,因此也很危险。”


***

几天后的立体电话会议中,伊谢尔伦方面向帝国一边通报了初步的研究成果和做出的假设。


如同杨等人最初的反应一样,莱因哈特和帝国军将领也只能以沉默应对。这颗从天而降的形体对我们身体的构造、对我们身体的运作和物质转换了如指掌,它也对我们最强烈的喜怒哀乐做了最精准的分析概括;但是它对从我们头脑中偷走的知识毫无概念,对我们在精神上的努力不屑一顾。它确实如同神话里的那位塞壬,在海岸边唱着绝美动人而又空洞无比的歌。她洞彻人心因而能蛊惑人心,然而千万种情感投入这片汪洋,却没有一丝一毫被她所理解。


“塞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唔……” 莱因哈特的声音倒很平静,他用手托着腮,若有所思,“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孩童吗?唔,不得不说,这倒是个浪漫的想法……” 希尔德疑惑地看着他,莱因哈特稍微停顿又继续缓缓说着,“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恐怕倒容不下如此简单的结论。”


“恕我直言,这个结论并不简单——” 斯坦尼斯拉夫急吼吼打断。


莱因哈特晃了晃手指,“科学家先生,朕并非质疑您。但是您也只看到了一部分,对吗?也许,部分的事实倒只能带来更多的疑惑。” 他侧过头朝旁边点了点,“在杨提督前往塞壬的同时,实际上帝国科学院也进行了其他的相关研究活动,遗憾的是,我方的研究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杨威利似乎有些惊讶。“可是我并没有在塞壬上遇到……”


“不,不是去塞壬。” 莱因哈特摇头,“杨提督,您有没有想过,塞壬为什么偏偏到这里来?它又是怎么维持的?不管它有没有形体、不管它是什么中微子还是意识体,任何东西都需要能量,对吧?那这能量从何而来?我相信您一定注意到了,回廊星域的环境出现了很大改变,温度、引力、磁场,各个方面,您认为这些情况是孤立存在的吗?”


杨威利一时语塞,斯坦尼斯拉夫也脸色大变。


一个灰白色头发、东方人长相的男子彬彬有礼地起身,缓缓半鞠躬。“这是天体物理学家约西奇·塔纳喀教授。” 莱因哈特介绍道,“他带领的团队刚刚探测完这整个星域,尤其是这一星系的恒星亚尔斯提和红巨星。塔纳喀教授,还是由您来解释吧。”


“那就向各位提督说明在下的浅见吧。” 塔纳喀教授又轻微地躬身致礼,“首先,在微观层面,塞壬对人进行的精神解剖自然是不能被容忍的,实际上,这几乎可以看作无差别的军事行动。但比起更严重的宏观层面,这也确实可以看作孩童的小打小闹。” 塔纳喀教授停了停,目光凝重起来,“塞壬必须被阻止。否则的话,很难想象我们面临的会是什么,也许是地狱里的烈火?正如斯坦尼斯拉夫先生所言,它的确不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因为,它不属于我们的宇宙,不属于这个银河系。它不应该在这里。”

tbc.


note:

1. 本章中关于塞壬的(强行)科学解释基本抄袭自《索拉里斯星》,仅有少量删节改动。

2. 新上线的老师应该深受大家喜爱,他是谁呢?(无奖问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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